二人商讨完毕,我也终于平复完心绪,打算回去。
他突然叫住我,目光灼灼,“这么好的机会,为什么不干脆,弄倒明家?”
我不言,单纯回望他。
他便懂了,悠悠叹气,“我知你金家忠心也无用,于帝王而言,自古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。可你也不适合当皇后,你太傲、太倔。强行臣服于皇上,只会叫你俩两败俱伤。日后,你有什么打算?”
我还是第一次听说他反对我为后的原因,惊奇之余,又添苦涩。刚想说话,头,又掉了下来。
我真不是故意的,实在是头烂得勾不住线。
明老太爷一口气没喘上来,灵魂已从躯壳里颤巍巍升起。
“别啊。”我连忙将他的灵魂往身体里回踹。
正手忙脚乱时,另一道嗓音哭丧着响起,“大姐,好歹尊重下我的工作,好不好。”
收魂鬼差又上了线,摆委屈脸谴责我。不过最后在我的死皮赖脸下,放了明老太爷一马,临走时还送我一消息。
“京里来了几个术士,手头有东西能克你,你小心点儿。”
这鬼差,心还怪好的勒。
鬼差走后,明老太爷也转醒。再看我时,五味杂陈,但还是忍着身体的虚弱,给我行了一大礼。
没过几日,我便拉开针对明家的一系列打击报复。
在我的推波助澜下,幕后黑手果然动了起来。
明老太爷也确实有些本事,同步锁定嫌疑人一二三四五。可再想更进一步,就有些艰难。
我只能绑架明容华。
明老爷子被我“气”得病重,她出宫省亲路上被我捉走。
本来,我也不想过早动她。
毕竟打草惊蛇,要是叫幕后黑手提前毁了罪证,太得不偿失。
可我时间已然不多。
上次鬼差来,偷摸与我说过,我的行为令他们大王生气,遂缩了我肉身的使用时长。
满打满算,只剩两个月。
花容失色的明容华,见是我,又嚣张起来,“皇上知道了,饶不了你。”
我懒怠废话,一脚将她踹倒在地,“老实交代,你到底是谁的人!”
方才还神气的她,立刻嗷嗷叫唤起来,蜷缩在地上扭曲爬行。
我继续捏她肩,骨头碎裂的声响,真美妙。
公报私仇什么的,我最喜欢了。
“我说,我说。”
明容华疼得眼泪直飙,刚要开口,横斜里忽然飞出一只长箭。
我连忙以身相拦。
此箭威力非凡,居然穿过我的脖颈,还是射中了明容华。簇了毒的箭头,瞬间结果了她。
同时,我的头,又一次滚落在地。
视线的最后,我看到了黑衣人突然呆滞的脸。就连匆忙离开时,几次起跳都没成功。
而我的灵魂,也从开着的腔子里缓缓升起,与赶来的鬼差,对了个正着。
我无声地询问情况,鬼差却心虚地避开我的视线,冷汗更是刷刷流。
嘟囔了半天,才承认是上次他带走众杀手鬼时,不小心漏掉了一只。那人还魂后赶回来报信,才有了后续术士的出现。
现在我肯定,那箭头里,除了毒,还加了些克我的东西。
“你放心,就冲你灵魂的强大,这克你的药效,就一盏茶的功夫。”鬼差举铁链发誓,“不能再多了。”
好吧,我姑且信他。
正说话时,门被轰地一声推开。
萧泽匆匆赶来,见当中场景,脚下瞬时趔趄。
我听到,他杂乱至极的心跳;也看到,他恐慌至极的神情。
他跌跌撞撞地冲到我身边,摸上我毫无生气的手,然后,奔溃了。
“你怎么能死,为什么死的,不是我。”
我不自觉发起抖来,他真的,全心全意放我在心上。
萧泽还在讲故事。
竹马爱青梅,却在不知表达的年纪里,只会傲娇着故作冷淡。好不容易清楚了自己的心思,偏偏又远隔千里。等千想万念地归了京,青梅已有了新欢。
我无语,正要表示鄙夷,忽然一道光亮,又将我吸回躯体中。
他还在继续,“后来你逃婚到了边疆,虽然装作若无其事,可我知道,你素来重情。那么多年感情,怎么可能说放就放。而我能做的,只是保护你。可是.……”
“再回来,我发现,他,根本配不上这么好的你。”
幸好头还滚在边上,不会被他看见,脸上的火烧云。
他真是个榆木疙瘩!
我真的早就放下。
一个渣男,不值得我长长久久地肝肠寸断。而且,在和他并肩作战的日子里,我心萌动。
可是,我不能说。
他的人生还漫长,只要我一直保持无心,便总还会有其他女子,攫取住他的目光。
我忍住悸动,佯装将将醒过来,迷茫地拍了拍他的肩膀。
他倏然一怔,身躯微抖,眼底的惊愕,逐渐被狂喜填满。
然后,紧紧将我抱住。那般地用力,恨不得将我揉进他骨血里。
我只能选择逃避,而后多日不肯见他。
与此同时,“打击”明家也刻不容缓。
首先,明容华通敌,被我就地正法;其次,明家叛国,证据链已完整。
明家,被集体下了狱。
京都格局骤变,我再一次,成为了全京城的香馍馍。
以一己之力扳倒帝师,加之边疆退敌的赫赫战功,以及墨息沉依旧许我的后位。
金家门庭,络绎非凡。
我变得忙碌起来,除去上朝,更多的是游走于各家的后院。
请帖如雪花般纷纷飞入,谁都想与未来的皇后娘娘交好。
我从善如流。
几番轮转,终于轮到宰相陈家的赏花宴。
那宴上,虽看着花团锦簇,内里却处处透着诡异。分布在各隐秘处的符咒,明晃晃向我昭示着,狼子野心。
我寻了个更衣的借口,摸到陈相的书房。
陈家便是躲在幕后的蛇,当日我故意放走那射箭的杀手,叫得陈家的避鬼阵仗,无处遁形。
果然,里头藏着他通敌的罪证。
也怪他聪明反被聪明误,竟在罪证上也放满了符咒,叫我轻而易举可得。
我忍着钻心的疼,将罪证交给了前来接应的明家暗线。他们天赋异禀,竟能用最短的时间,分毫不差地默背下来。
等他们离开,我将东西放回原位,然后放心地晕倒在暗格旁。
等再醒来时,已是四肢被缚,口唇被封。阴暗的符咒散着悠悠蓝光,一点一点地,抽着我的生气。
陈相面色阴沉地盯死了我,顶着劫后余生的庆幸,怪我多管闲事。
“死了都不得安生,既然你存心不想有下辈子,那便等着灰飞烟灭吧。”
他冷笑着离开,带走了最后一丝光亮。
接下来,我整日整日地百无聊赖。
脑子里能思索的,便是猜度着,明老爷子应该已经和墨息沉掰扯清楚了吧,毕竟还有明容华捏在手中。
那日鬼差为以示歉意,不但没收明容华的魂,还好心给清了毒。
那明容华,用得好就是个利器。毕竟她后脖颈被藏下的标记,与北戎三王子子后颈的一模一样。
也不知过了多少天,久到我已经把京都有名的风水宝地都考虑了个遍,密室的门终于打开。
缓步而入的,是墨息沉。
他却不是来救我的,而是带着术士,在我面前,铺开一张弑鬼大网。
他鬼祟地缩在术士的身后,强装着镇定振振有词,“你一恶鬼强留人世,实属颠倒阴阳。”
我艰难地笑出声来,这辈子的孽债还完,只盼与他永生永世,不必再相见。
“墨息沉,住手。”
阵阵阴风里,我听到了萧泽的怒吼。
他不知从何处杀来,浑身挂彩,即使身后有无数利刃,依旧勇往无前,顶着无数腥风血雨,来到我的身边。
“墨息沉,你疯了。她可是金景,你就算不念从前的情谊,难道也不念她于国于朝的大恩?”
我心乱如麻,不自觉嘶吼出声,“你过来干嘛?”
我就是怕他会不顾一切来救我,才拜托明老爷子,将他看住。
他是不可多得的良将,只要罪不犯叛君,就算墨沉息心有歹念,都要掂量掂量边疆局势。
可如今.……
“我已经错过一次,差点儿令我抱憾终生,我这一次,我绝对要护下你。”
他扬起了手中剑,如巍峨之山。
我艰难地吐出口血来,嘴角却忍不住地上翘。在生命的终章,还能获得一份真挚的感情,真好。
“杀了,都杀了。”墨息沉眼中含着狠厉,他骤然咆哮,对着周遭的术士与禁军下了死令。
我咳嗽着笑出了泪,厌弃地看向他,“你的心腹监军不过是个叛徒、你的暗卫里有了别人的眼线、你的女人只想算计你的江山、你的宰相谋划着卖国。
而一心为国的我,却差点儿被你算计至死。原来老天不让我死,就是为了叫我看清你的真面目。
呵呵,墨息沉,你这个皇帝,当真可怜。”
我吐出残血,毫不犹豫地拔下自己的头,然后甩向空中。
头下撒出纷纷扬扬的血,每一滴血,都被我藏下蚀骨的毒。
借着这场毒雨,萧泽迅速背起了我,杀出一条血路。
我又成了没有头的人。
任萧泽一直背着我,东躲西藏。
谁知没几日,追捕少了许多。
打听了一番,才知北戎军卷土重来。
墨息沉焦头烂额,朝中吵成一团,却无一可用之将。
我赫然起身,握住萧泽的手腕。
“我们去,收疆护土,是我们的职责。”
“好。”萧泽亦坚定,将我的手回握住。
我们快马加鞭,等到达战场时,漫天遍野均已染成了红。
在我方几欲溃退时,我不再等待,持长枪杀出。
横飞的血肉里,萧泽始终护我左右。他真的做到了,寸步不离,为我断后。
我们二人,如飞瞬的流矢,迅速插入敌军心脏。
心脏被撕开,居中的北戎将领,变了脸色。
他弓起箭,射向我的头颅。重新做的稻草头在猎风中散开,而我攻势不减,一枪,扎进他的脖颈。
骤然,天光变色,原本厮杀震天的战场,死一般寂静。
“金将军。”我听到我方人马的恸哭。
我虽无头,可身形与举止,皆是旧时貌。
我高举起长枪,从腹部发出激昂嘶吼,“大晋儿郎,可愿随我,收复山河,护我大晋百姓安康。”
“金将军之愿,便是我之愿。我大晋,战必胜!”
萧泽亦随着我振臂高呼,他默默撑着我的后背,同样扬起手中长枪。
“收复山河!”
“战必胜!”
我的身后,所有人跟着回应。
我不用回头,便能感受到那份整齐划一,与众志成城。
是人是鬼都不重要,重要的是,我们都有一颗保家卫国的心。
天光猎猎下,我军由我这个无头的领袖带领,军步步向前。
而敌军,被无头的我吓破了胆,军心涣散,仓惶后退。
这一次,我没有收手。
我一路追杀,千里奔袭,直打得天地色变。
终于,大晋全胜。重夺八城,将锦旗,插遍万里关塞。
——
京城的腥风血雨,还是传到了边疆。
所有人都义愤填膺,墨息沉顶不住压力,送还了我的头颅。
我略感欣慰,能全须全尾地离开,兴许来世,还能成个囫囵模样。
这是萧泽最后一次为我缝头。
鬼差说的是真的,离墨息沉越远,杀人越多,身体腐烂得越厉害,如今脖颈,都快消失不见。
他用硬挺的布料,给我补上一段。
多次的磨炼,磨得他的缝补技术,更上一层楼。
我趴在一旁看他,见他眼角晶莹,故意打岔,“我一直就嫌弃自己的脖子短,既然现在有这个机会,留长些。”
他缝补的手一顿,默默背过头去。
抖动的双肩,压抑着哭泣。
我不敢再说话,装作虚弱样闭目养神。
等缝好了头,他又背起我,带我去看我的埋葬之所。
他选在了边城,朝南的方向,直视能看到家乡,抬头便是绵延的烽火台。
我满意地点了点头,即使再不舍,也得抓紧吩咐身后事。
“我的金家军,便交给你了。”
“这天下交给墨息沉,瞧着着实不稳当。”
“实在不行,你就换一个。墨家皇族里,总有好苗子。”
“反正我的劫数也算完成,死后出岔子,可就不关我的事。”
“.……”
“嘘。”他点住我的唇,温柔地圈我在怀,目光流连过来时,依旧满载着夜的温柔。
片刻后,他掏出一方喜帕。
“可以么?”他看着我,坠着眷恋。
“娶了我,你就是鳏夫了。日后要是再瞧上哪家心仪女子,白白委屈了人家。”我紧紧攒紧了衣袖。
一方红帕,扰着悸动。
“不会。”他斩钉截铁,将红帕给我罩上。
隔着朦胧的光晕,他将颤抖的唇,印上我的,“奈何桥边,且多等上我几年。”
——
我这一等,就等了二十年。
据说我是杀神转世,所以才能有此番奇遇。怪不得我说,那鬼差总过分殷勤了些。
可到底逆了阴阳,所以下辈子只能做个凡人。
不过我不在意,当一天和尚撞一天钟。前世我是将军,护卫疆土便是我不变的职责。
况且,只要我不去轮回道,这杀神身份,就能唬住一众鬼差。
我日日徘徊在奈何桥,想见萧泽,又怕他来得太早。
听说,虽边疆安定,墨息沉却夜夜不得安宁。
他见着任何圆状物,便会臆想成我的头颅。
最后,居然自己吓死了自己。
他魂归阴司时,我仗着身份,一脚踢他下了畜生道。
听说,萧泽保举了新的圣主。
新帝乃仁君,知人善用。
萧泽一路做到了摄政王。
他真的做到了,护着大晋,亦践行了承诺,终生未娶。
奈何桥边再相见,他已垂垂老矣,我依旧少年时。
他似有踌躇,努力挺直腰板,彷徨问我,“我老了,你还要我吗?”
我灿然一笑,将一根红线系到他的手腕间。
据说,这红线是月下仙人的。
一旦牵住了男女,即使失去了记忆,也能在尘世里,寻到彼此。
完