灵棚前站满了穿素衣的人, 见段翎来,他们纷纷让开一条道,令他畅通无阻走到棺材前。
被仆从撒向半空的纸钱飘起又落下, 擦过段翎的丧服, 还有几张擦过脸,有些纸角尖锐, 弄红皮肤, 他却眼也不眨地看着棺材。
棺材里,林听双手交叠放到身前, 双目紧闭,脸上妆容恰到好处。按照习俗,人在送葬前是要盛装打扮一番的, 林听脸上的妆容是段翎今早来为她化下的。
段翎目光扫过林听的眉眼,鼻梁,抹了艳红胭脂的唇。
目光顿在她心口前,那里没一丝起伏,也就是说林听现在还是没有呼吸,没有活过来的迹象。
段翎眨了眨眼,眸色晦暗不明, 极缓地移开目光。
李惊秋也在看林听。
前几天, 李惊秋守灵棚能够忍住不哭,今天忍不住了。下葬后,她就再也见不到自己的女儿。要是想林听, 只能到墓碑前祭拜。
李惊秋像林听死后的第一天那样,浑身没了支撑似的趴到棺材边,泣不成声:“乐允。”
陶朱怕李惊秋站不稳,摔倒受伤, 一边扶着她,一边抽噎。
这么多年来,林听都是陶朱的主心骨。她一下子没了,陶朱整个人变得浑浑噩噩,深陷看不见尽头的茫然,怎么走也走不出来。
陶朱想伸手过去碰碰林听,又怕惊扰她的遗体,只敢站在棺材边喊她几声:“七姑娘。”
段馨宁听着她们喊,泪眼婆娑,无法想象没了林听的日子。
以前她们经常外出吃喝玩乐,出什么事了,她们互相给对方背锅,减少被父母骂的可能。
段馨宁一遇到不能跟父母说的委屈就去找林听,林听会耐心听,还会尽力给她想办法解决。她刚怀孕那段时间,若没林听在身边开解,段馨宁兴许会熬不过去。
林听给了她那么多帮助,她却在林听生病时帮不上任何忙,只能眼睁睁地看着对方病逝。
段馨宁愧疚不已,甚至恨自己的无能:“对不起,乐允。”
今安在一言不发站着。
虽说这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,很多人走着走着就会分开,但他并不喜欢以这种方式分开。今安在抬了抬头,终究肯看进棺材里。
今天今安在除了要给林听送葬外,还有件事要做,是她临死前千叮咛万嘱咐,还让他发毒誓要做到的事。此事很荒谬,绝不会被众人接受,要瞒着大家做才行。
他的眼神落到段翎身上。
段翎忽转头看灵棚外:“进来吧。”话音刚落,锦衣卫立刻带了几个大夫穿过人群走进来。
在场的所有人都不解其意,冯夫人拭去脸上的泪痕,上前问道:“子羽,今天是给乐允送葬的日子,你找大夫来干什么?”
他牵起林听的手,似在说一件很寻常的事:“找大夫来给她把脉。”
此话一出,众说纷纭。
给一具尸体把什么脉,死人的脉搏不是早就消失了?他们觉得段翎到了林听头七这天,还不愿意相信她已经死的事实。
明明是见惯生死的锦衣卫,到头来却不愿意相信自己的妻子会死。思及此,他们心中唏嘘。
段父站出来:“子羽,要开始送葬了,你不可胡来。”
他也听说段翎进棺材和林听尸体躺了一晚上的事,认为段翎现在就是伤心过度,脑子不太清醒,这才总是做出些奇奇怪怪的事。
段父拦住要靠近棺材的大夫,厉声呵斥:“你这样做,是要让乐允死也不得安宁?”他这一辈的人很讲究死后的规矩礼节。
段翎充耳不闻,温温柔柔地对大夫说道:“去给她把脉。”
大夫汗流浃背。
他们第一次遇到这种事,一大早被锦衣卫拉过来,为一个即将在头七这天入葬的姑娘把脉。
不过他们惶恐倒不是因为晦气,作为大夫,不讲究这些,主要是因为段翎要他们把脉,段父不让他们把脉,夹在中间很难做人。
大夫既不敢进,也不敢退,望向段翎:“段大人……”
段父冷道:“退下。”
冷风拂动段翎丧服衣摆,但他的身体一动不动,守着棺材,重复一遍:“去给她把脉。”
大夫真不知道听谁的,他们一个是锦衣卫指挥使,一个是锦衣卫指挥佥事。按照官阶,该听锦衣卫指挥使的,可锦衣卫指挥佥事动动手指头也能捏死寻常大夫。
于是大夫忙将求救的目光投向常年吃斋念佛的冯夫人。
“夫人。”
冯夫人感受到了,哪怕他们不看过来,她也不会坐视不管。
“子羽,你怎么突然要找大夫给乐允把脉,难不成你至今还认为乐允活着?”冯夫人不疾不徐越过段父,走到段翎面前。
让大夫给林听把脉这件事不是件小事,需慎之又慎。
亲近的人与陌生人不同,后者在临下葬时触碰遗体,会惊扰亡魂。在活着的人看来,这也是非常不尊重死者的举动。因此,冯夫人想让段翎再考虑考虑。
段翎从容不迫道:“我就是想让大夫给她把最后一次脉。”
尽管他自己会给人把脉,以此判断对方是死是活,也想让几个大夫给林听把最后一次脉。
冯夫人无奈:“何必多此一举呢。”她这个儿子往日里遇事冷静,杀伐果决,不拖泥带水,遇到林听的事怎么就变得优柔寡断了。
“这不是多此一举。”
段翎牵着林听,另一只手给她整理发间的首饰,并未让步。
段父插话:“这不是多此一举是什么?我知道你心里不好受,可我们心里都不好受。如果再这样下去,你今天不用去送葬了。”
冯夫人回头看段父,目光如炬,不满道:“他们是夫妻,怎么能不去送葬。”
段父缄口无言。
冯夫人看了一眼其他来送葬的人,压低声音劝道:“子羽,今天是乐允的头七。她的魂会在这一天回来,我们就让她安息吧。”
段翎给林听整理完首饰,抚过她脸:“等把脉了再送葬。”
段父怒火中烧:“我看谁敢上前半步。”他身为一家之主,实在无法看着段翎在葬礼上胡来。
段翎手腕转动,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将身旁锦衣卫的绣春刀拔了出来,“锵”一声,刀尖直指地面,刀身似泛着一缕杀意。
他弯了下眼,嗓音偏轻,但能令众人听见:“让开。”
“段子羽,你疯了!”段父很难相信段翎会这样对自己,他出手阻拦,段翎居然拔刀相向?
冯夫人也没想到事情会发展到这个地步,忙不迭地挡到他们中间:“子羽,你冷静点。”
“二哥。”段馨宁吓了一大跳,想过去,被芷兰拉住。
今安在行走江湖多年,对刀剑声很敏感,几乎是一听见拔刀的声音就看向段翎了,目露震惊。
前几天见段翎反应平平,他还以为对方接受了林听已死的事。殊不知段翎到了头七这一天还不肯相信她死了,要找大夫来把脉。
不过他碍于身份,没多言,只在一旁看着他们。
李惊秋听到这里,抹掉眼泪:“听子羽的,让大夫给乐允把脉吧,我相信乐允不会怪他。”
她是林听母亲,冯夫人和段父自然要以李惊秋的意愿为先。
段父不再阻拦,他让开的瞬间,绣春刀被段翎插回刀鞘。众人高高悬起的心也随之落回原地,没人想看到送葬当日见血。
大夫终于得以上前为林听把脉。